阿灯

褴褛裹剑蓑衣行 伶仃叹雨斩别离

【原创】琼花观诡事录(大夏风云录番外篇)反套路古言


反套路古言


楔子

大雨浇了一夜,如盖似雪的琼花经此没了一半,观中庭院徒留一地残花枯叶,晨起的小童叫苦不迭,慌手忙脚地赶在卯时之前打扫干净。

静主安排圜堂修行之时,清点人数,却发现漏了一人,忙报于巡寮,本以为昨夜大雨院堂不洁,洒扫不及,临时抽调了人手,可一问确无调配此人。

巡寮不敢藏私,忙报巡照,众人听令持棒押后去寮房,纠察原想定是那厮惫懒装病不上早课,结果到了厢房,别说金银细软,就是床褥常服,早已空无一物。

纠察知此事不妙,连忙上报都管,都管也不敢擅专,慌忙禀告监院,监院一边命人去衙门报案,一边赶紧修书一封拜提举柳大人,防节外生枝。

一晌午,整个琼花观封门紧闭不接外客,一面鱼鳞自查,一面堂主摧单,号房再次盘诘挂单道友。

此时观中有一长单女冠,乃朝中贵女,因一桩望门寡看破红尘借此修行,每年助千两白银又有提举大人亲笔荐书,故堂主亲自到客房寻问。

女冠借住在东院,来之前就遣了一路重工提前将厢房、院子、伙房等等零零总总的栖所修缮了一遍,而后又来了一拨匠工将屋内的家具重新归置换了大半。

观里的人都看着热闹,肚里却揣着明白,这位道长如此挑剔,怕不好相与。

本以为这就算折腾完了,没想到接着又来了一拨神仙般的女子,好奇的小童前去打探,一问才知,这些女侍不过是家中的粗使下人,近不得主人身。

待到入住之前,提举柳大人家的内眷亲自入室铺置陈设,看不中意嫌俗气的,当场由陈家等几位盐商孝敬,直到妥帖平整万无一失。

怎奈天公不作美,堂主记得分明,那夜瓢泼大雨电闪雷鸣,一众下人忙着撩帘子、打伞,还有一旁帮着贵人提裙的,只可惜百密总有一疏,下车时鞋面被雨扬湿了,贵人顿了一顿,速度极快地从身旁伺候的人手里一把抽过裙襕,更不顾后面跟上来伺候的人,自个儿趿拉着绣鞋,往东院闯,吓得堂主大气不敢出。

事后堂主才知道,那一夜东院的院子里、屋廊下跪满了十几号人,她还打着伞好心上前一问,为何不进屋先歇息,就算领罚也是明日,何苦在大雨里枯等。

可惜这十几号人无动于衷,就像失了发条的片卷钢条装置木偶,一言不发地杵在那里。路过上茅房的道童冷不丁地撞上,差点把尿都吓了回去,身上打着冷颤,据说第二天就吓得惊厥,说是撞到了什么东西。

这事还没完,第二日十几号人都被知府派兵撵了出去,最后从卫所军户里挑了两个精干的看院子。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府上又送去一位京城口音的老女充作贴身侍女。


以上琐事皆毕,这位女冠才松口吐了一句——何必如此麻烦。


第一章尸首

城里的雨一连下了几天,河水暴涨,外庄头已经联络了多户佃农趁着停雨间歇疏通沟渠,万万不可耽误了庄稼。

河里的水涨上来,也意外带上来不该浮起来的东西——一具裹得结实的——年纪大点的佃农忌讳不动手,年纪轻的用耙子勾了上来,拖到外庄头跟前,“道长行行好,也算积份功德。”

外庄头约么三十出头,嘴上念着福生无量天尊,朝老佃农努努嘴,就见他接过耙子挑了襁褓往“婴儿塔”方向走去。

年轻人正要说什么,被另一个老汉止住,“生了养不起,还不如溺了。”话还没说完,一个半瘸的拐子冷笑道:“要是我,反正心一横,要么往窑子里送,要么往堂子里送,总好过往河沟子里送。”

老汉瞥了他一眼,貌似觉得这拐子脑子也瘸了,“我说老弟,这年月大人都吃不饱,哪来粮食喂这些个讨债鬼。”

拐子脸上挂着瘆人的表情,阴森森地笑道:“你穷当他是个宝,可在富人眼里他是盘——”话还没说完,被外庄头生生打断,“这是嫌淹的地不够多,欠的钱都还得上,是吧?!还不快开口子去。”

年轻人拉着拐子继续问,拐子谎称尿急,往记忆中的枯井方向遁了,一边嘴里哼着浑曲,一边躲懒,噗嚓,他腿软跪跌在地上。

年轻人跑过去看他是否摔伤了,只见他哆嗦着手,指着枯井口,年轻人一低头,也没个心理准备,脚一滑四仰八叉摔了个屁股墩。

来人呐——快来人呐——井里有人!


一群佃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井里的人抬出来,不用探生死,一股子恶臭就知道已经是一具尸首。

尸首穿着观里的道袍,背朝上浮着,翻过身,头已经泡得胀大,面目不可分。

外庄头命人去观里通传,又吩咐几个人去拿张席子来将尸首盖上。

拐子一边干活一边嘴里嘟嘟囔囔,年轻人问他嘀咕什么,老头扯着嘴角坏笑,“他是看上了人姑娘的身子。”

他这一通玩笑激得其他几个佃农一团哄笑,拐子恼了,冲他们骂:“老子再怎么四体不勤,也能正儿八经娶个女人,总好过那些个死太监,看了干着急。”

年轻人反讥道,“陆大爹,他可不是看上了那小脚,他是馋那双绣鞋呢!”他不说还好,这一说,众人都将目光聚焦到那双精巧的苏绣女鞋上,还有几个私下嘀咕,这怕不得一两银子一双。

很快观里传信,让他们将尸首抬进观里,等县里仵作来验尸。话刚说完,就凑到外庄头身边耳语几句,当下外庄头就说加工钱,等验完了尸还需人手移到义庄去。

这可把几个人高兴坏了,恨不得天天死人,岂不是天天有工钱。年轻人嘴里还嘟囔着管饭不,外庄头铁口独断包吃,吃多少都有。一时间这群人都觉得这具尸体真是上辈子神仙转世,一定要完完整整四平八稳地抬回观里。


尸体裹着席子从后门被抬进观里,监院、都管、总理都在,外庄头正要上前行礼被一名知客喝止,内庄头赶紧拦一把,“男客止步”。

几个佃农站在一边等工钱,满地的泥印子污糟一片,监院眉头一皱,都管赶紧下令让人提几桶水将地面刷洗干净。

仵作姗姗来迟,站在阶下行了礼,“观主,听闻这是具女尸,不如请个稳婆——”言下之意,男女大防,避之不及。

稳婆一句刚落了地,拐子就在一旁做了双手抱球的动作,其他几个佃户跟着笑成一团,外庄头呵斥,“就你嘴巴不老实,是不是另一条也想瘸!”

总理急冲冲向仵作喊话:“莫说她穿了件道袍就说是琼花观的人,就算她真是,怎么死的还得论论理。”这话说的机巧,先撇清了女尸与琼花观的关系,再追究是自杀还是他杀就不是琼花观的事了。

“外头的,可查过庄上少了什么人,怕不是哪家的媳妇受了委屈投了井,反倒污蔑起观上来。”内庄头此话一出,仵作头一个跳出来,“是呀是呀,万一是哪家媳妇寻了短见,我这可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。”

年轻的佃户应和道:“这话说的在理,头晌午我还听说张大户家的小妾跑了,你说这是真跑还假跑,谁说的清。”


话赶话,谁也不敢真去验尸。监院看不下去,吩咐都管找个胆子大的婆子给换身干净衣裳。

说话间有挑事的,拐子凑近几步,被知客立马叫停,“道长行行好,若是这无名女尸无人认领了,就让给瘸子我,再讨几分银子算丧仪,也是使得。”

年轻人看不过去,啐了他一口,“你怕是看上了那双鞋吧!”

拐子梗着脖子叫骂,“我就是看上鞋了,我还看上人了,怎么,你难道和我争!”

内庄头淡淡地讥讽道:“出家的女子可不兴和人作配,少打这桩阴媒的主意,安龙奠土、炼度度桥,观里还要做些道场。”

都管见那婆子哆哆嗦嗦,手脚不算麻利,有些生气,“祝婆子,脱下那绣鞋,送过来瞧瞧,到底是什么稀罕玩意。”

老婆子背着身,在席子底下瞎摸,小心翼翼地剥出两只鞋,提溜着往都管跟前递。监院、都管、总理三个脑袋往哪儿一凑,都愣住了。

总理掩了掩袖子,避过身去,都管低声和监院耳语,“这双鞋,弟子眼熟,好似东院的。”

东院的客,谁都惹不起,监院命婆子将绣鞋留在原地,让都管传话给都厨多做点饭先喂饱了这群佃户,外庄头领着众人先去垫肚子,内庄头揪过婆子一直数落她没出息拽着也去吃饭。

此时后门这块地只剩下监院、总理和一小知客,“鞋子的事还得你出马,问个详实,”总理连忙答是,“这尸首先配副棺材,再给衙门传信,就说张家虐妾逼死的。”

总理连忙点头,“徒儿一会儿就把那袍子烧了。”知客嘴贱插话,“张家怎肯认下这事。”总理两眼一寒,“他张家又不是没撵过人,师父您看好了。”


阿欠——贵人突然打了个喷嚏,老女赶快上前伺候,“怕是这几日雨水多,受了潮气入了寒,道长要不要进点姜汤?”贵人懒了记腰身,倦倦道——何必如此麻烦。


第二章 张家

城里的人都知道琼花观有个老规矩——前门生、后门死,就是说把家里的女娃包好了放到前门,就是送养,等将来家里缓过生计了,捐点钱再抱回;而后门那口枯井就是传说中的“洗女井”,那些家里男丁不旺又养不起闺女的,一旦生了女娃就直接投进井里。

每年清明、中元,井边都堆满了供品,琼花观里的小道士收拾得几经抱怨,可还是抵不住十里八乡的人来祭拜。

可今日“洗女井”洗出个成年女尸,一时间全城的嘴巴都动了起来,众议纷纷。

仵作收了观里的好处,自然知道怎么说。荀知县问起来,他答道:“回老爷,尸首验了,内里缘由还需大人亲自定夺。”说着,从袖笼里掏出一张寻人告示。

张家的寻人告示,说老太爷的一个妾夜奔了。

荀知县接过告示,捻着胡须细琢磨,后堂却发话了,“这张家太爷也忒不是个东西,早几年太夫人还在的时候撵过几只妖精。现在太夫人不在了,他都抬了第九个小妾了,简直不要脸。”

荀知县听懂了夫人的言外之意,连连赞其七窍玲珑心肝,命丫鬟赶紧收拾了礼盒陪夫人去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府上打马吊。转头就传捕头去张家提人,就抓那个主事的。


张家大爷在前情往事皆不明的情状下被索到了衙门,直接进来二堂。

张家在当地也算个望族,本家又是富户,跟来的宗亲好友颇多,硬是把整个四合院塞得满满当当。

知县也没亲自出马,叫刑名师爷先称称斤两。

“呔,张伯康你可知罪!”秦师爷上来就要耍手段,“逼死庶母,刑同弑母,收监。”两班衙役心领神会上去拿人就往监里送。

“且慢,且慢”族里乡贤老者出来说辞,“秦师爷,大家也认识这么多年了,卖老朽一份薄面,敢问张家大爷所犯何事?”

秦师爷抖露着一份告示,“看看,大家看看,白纸黑字写着张家丢了个妾,现有人发现了尸体,还有人告发张家逼走良妾,你以为如何?”

一院子的人鸦雀无声,张家逼走良妾这事已经好几年了,现在这个节骨眼爆出来属实没料到,而这尸体又是怎么一回事。

“师爷,行个方便,”说着老者悄么声地将一锭银子塞给秦师爷,“好生照顾老大,待我等把这尸首一事调查分明了,再来衙门申冤。”

这话还没说完,衙外就有人击鼓,秦师爷顺水推舟命人将申冤之人带到二堂。

来者一身道服,但身形窈窕,老者对上脸一看,哑口无言,张家大爷一看更是一脸黑。

“小女槐花,道号一清,叩见大人。”女子行了个叩头礼,不似出家,又不似良家。


秦师爷问道:“道长有何冤情?”

一清掩着衣袖哭泣,“奴本是张府的良妾,却被张伍氏毒打索命,要不是假死脱身,此时早已在阴曹地府——”一头扑倒在地,几经哭绝。

“张家大郎,可知此事?”

张伯康咬紧牙关,“张某未知,生为嫡长子理应遵循宗法,岂能擅管长辈私事。”

一清哭花了一张脸,驳斥道:“好一个母慈子孝,什么也不知道,那通房丫头陆氏不就是你卖给你那便宜舅舅的吗?”

秦师爷有点记不清,张伯康的舅舅是——旁边的书吏小声提醒——宫里的太监伍大爷。哦,原来是他!

一清已经管不得脸面,上去抓张伯康的脸,“张大相公是真厉害,他抓了我和陆氏,伍氏就命人往死里打。可怜我肚里三个月的娃——”她跳起来,扑上去捶打张伯康,“那是你亲兄弟呀,你个杀千刀的——”

秦师爷有点明白过来,原来是张家内宅争产,于是借题发挥,“张伯康,这一清道长所述可是实情?”张伯康就像锯了嘴的葫芦杵在那里不发声。

老者上前一拜,“秦大人,内宅之事自有我族宗法,无需劳烦县衙劳神,小老儿我这就去请族里的长老把这事办了,免得横生枝节。”

话已经说得通透,其中奥妙也点到为止,可惜一清绝不善罢甘休,“这话说得轻巧,今日莫说我儿子没了,就算是个丫头,那死老太婆没了,也是我扶正。他这是坐实了纵杀嫡母的罪名,请青天大老爷替我申冤!”一连扑地磕头,血沁了一地。


“好生笑话,不过是个通房丫头,开了脸,侥幸有了杂种,你也配当正牌夫人。”老者此时已然沉不住气,“莫说是儿子闺女,指不定是哪家孽障,伍氏替我们张家清理门户,我看就是你犯贱!”

一清抬起血淋淋的脑袋,转过头冲着老者咧嘴大笑,“我可算明白了,今日张家算一点脸都不要了,”再转过身,一叩头,“秦大人,烦请要个稳婆来替我验身,让她瞧瞧张家到底给我造了什么孽。”

秦师爷没想到今日这事要闹得这么大,佯装叫门子去请知县大人。

说话间又来了一群人看热闹,一边挤一边好奇地问:“这衙门里审什么案子呢?”

“张大户家逼死良妾的案子,就是琼花观井里的那具女尸呀。”一个看客压低声音道。

年轻人正嘀咕着,身边的拐子已经蹿了出去,“大老爷,我可以作证,这琼花观井里的尸首不是张家人。”

这一句炸开了锅,老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,“好生说说。”

拐子一伸手,“瘸子我没吃饱,老爷赏口饭吃。”老者从腰间取下一只荷包一把塞给他,拐子连忙道:“那尸首穿着——”年轻人一把捂住他的嘴,将荷包又塞回老者,“这钱你也赚,不怕阎王来敲门?”

“怕啥,那些有钱人干了多少腌臜的事,怎么不见老天爷来收,反倒是老子今天伸张正义,还前怕狼后怕虎。”他挣脱了年轻人的束缚,抓起老者的荷包往怀里塞,朝堂上一拜“我作证,那尸首穿了一双苏绣的鞋,这哪是寻常人家的东西。”

这话一说,张伯康身上一抖,瘫坐在地上,更不说话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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